2008年,我在上海一家外企工作,忙得昏天暗地。有一阵工作不顺,又失恋,生活无法自理,过得猪狗不如。
大概是电话打得少,我妈选了一个周末搞突然袭击。一进门,她看见屋子已变成垃圾场——脏衣服堆叠,吃剩的盒饭没扔,碎照片撕了一地,她心爱的女儿躺在床上像一条死狗。看到我捂着被子呜呜地哭,我妈一下子慌了,也哭着说:你不要吓我……
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,恋爱五年,即便不知道什么是爱,但是已经习惯,像伤口粘着纱布,一撕就皮开肉绽,痛得钻心。
分手的原因,就是无话可说。他在浦东工作,住在浦东,周末来看我。我要么加班,天天盘算如何以最快的速度升职;要么趴在电脑上写稿子,给无数杂志投稿,做梦都想当个作家。至于升职或当作家又有什么了不起,没有仔细想过。很多人都是这样,撒开两腿奋力奔跑,不知道跑向何处,但是停不下来。
两个人偶尔出去逛逛,总觉得很累,话都不想讲,沟通仅限于事务性对谈。
吃什么?
都行。
饱了吗?
饱了。
没有牵手的欲望,背靠背玩电脑。我在寂静的夜里噼里啪啦敲击键盘,他默不出声,像一团空气在我身后。知道应该伸手,也知道伸出手什么都抓不住。所以,我们分手,谁也不找谁。
梦里常回到开始的时候,在未名湖畔等他,见面有说不完的话。那时候,我们跟所有相爱的人一样,喜怒哀乐都不隐藏,每一件小事都可以分享。那些琐碎的细枝末节的交流,像时间长河里的斑驳光点,一开始星光灿烂,最后无比黯淡。
话题被时间偷走,交流的欲望被时间偷走,倾诉的快感被时间偷走,相对无言的耐心也被时间偷走……时间就这点可恨,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,然而无论怎么努力,就是回不到当初。
我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,以泪洗面,但是咬着牙不打电话给他。终于,有一天半夜,手机在写字台上猛震,有种预感是他,连滚带爬去接。接通之后,沉默长达一分钟。最后他说:最近好吗?我就是想和你说说话。一瞬间泪水决堤,依然无话可说。
他是我们县城的理科状元,北大毕业,他妈一直不同意我们在一起,嫌我不够优秀,又说我单亲家庭性格孤僻……我绷着一根弦,天天对自己说,要努力啊!放下电话的那一刻,恍然大悟,有些事情再努力都没用。完了就是完了。
妈妈留在上海照顾了我三个月,我把自己搞得更忙。凌晨回家,妈妈永远在等我,默默地端茶倒水,热饭热汤。我和颜悦色的时候,她会问:真的不能和好了吗?无名火总会瞬间被点燃,要么甩脸子回房间睡觉,要么怒气冲冲发一顿牢骚。最常说的一句:你知道什么啊?!还有一句:别烦了行吗?!
有一次,我轻手轻脚进门,发现她坐在台式电脑前睡着了,老花镜挂在脸上。屏幕闪烁,妈妈在看我的博客,那些文字颓废又绝望。还有一次,被噩梦吓醒,口干舌燥,摇醒熟睡的妈妈说:妈妈,我渴。冰箱里有罐头吧,我想吃罐头。
妈妈一骨碌爬起来,去厨房弄罐头,找不到起子就用菜刀撬。罐头没弄开,手背切开一块肉,菜刀“哐当”一声掉在地上。我冲进厨房,妈妈的手血肉模糊……我哭着陪妈妈去看急诊,路上一直揽着她肩膀。妈妈摸摸我的脸说:别难过,以后会越来越好。我泪如泉涌。
妈妈说:你这么努力,以后会越来越好。
周末,大姨来上海看妈妈。妈妈特别兴奋,缠着大姨聊天,聊了一夜,说她在上海的生活——她这三个月无事可干,看电视剧快看吐了;她出门买东西,不认识路,上海话听不懂;她担心我继父,店里生意忙,怕他一个人照顾不过来;她也特别想我妹妹,担心她的学习,但是因为要陪我,只能辜负一边……我才知道妈妈在上海这三个月,比坐牢还难受。
我以为忙起来时间过得比较快,却忽略了妈妈度日如年。
大姨说:她又不用你陪,你在这里干嘛?起不到作用,自己还难受。
我妈说:我就想和她说说话。
有一类人,小时候把心里话写进日记,长大后把心里话打进电脑,对着屏幕倾诉、对陌生人倾诉、对朋友倾诉,唯独不对亲人和爱人倾诉。
我是这一类人,但爱是无话可说吗?我不这么想。
事实上,我多么渴望有个无话不谈的人。我们睁开眼睛有话说,闭上眼睛有话说,吃饭时有话说,看电影时有话说,打架时有话说,高兴时有话说,受伤时有话说……最好,连梦里都有话说。
所以,那些曾经想和我说说话的人,对不起,谢谢你。
爱是和你在一起,说许多许多话。
这是我现在的想法。好像已经晚了,又好像并不晚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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