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假日色,不资寸土
不计春秋,愈久则愈密
愈瘠则愈细
文震亨在《长物志》里称“花有四雅”,其中菖蒲因其清素,为天下第一雅。
依石傍水而生的菖蒲,可扎根于任何贫瘠的环境中,默默生长。又因其叶中有脊,形状如剑,是为柔中带刚。
小小的菖蒲,以平凡而生拙的姿态融入世间生活。它是寻常人家的药材和辟邪之物,是求仙问道者的灵丹妙药,也是文人的心头良友和情怀寄托。
明人王晋象在《群芳谱》中这样形容菖蒲:不假日色,不资寸土,不计春秋,愈久则愈密,愈瘠则愈细。
不畏土壤贫瘠,也无惧岁月悠长。风雨的敲打中,菖蒲总能历久弥坚。
香蒲和菖蒲因为都名中带“蒲”,造成过很多误会。
香蒲可作食材,也可用于鞋、垫等用品的编织,《诗经》中所提到的“束蒲”和“有蒲与荷”更大的可能性是指香蒲。
而菖蒲是天南星科植物,植株有较强烈的芳香气味和刺激性,用于药材,服多会致幻。因此在早期,菖蒲也被称为“仙草”。
“菖蒲者,水草之精英,神仙之灵药也。”在道教中,九被认为是至尊至阳之数,而被称为有“九节灵根”的菖蒲,也被视为不凡之物。认为服用其可以长命百岁,再不济也有助于延年益寿。
在《神仙传》中,就有一个叫王典的人,因吃了菖蒲而得到永生。
因此对于求仙问道之人来说,菖蒲可以说是艰苦的修仙之旅中,最触手可得的灵物了。
居廉《花卉奇石图册》
这个魔幻的谣言,甚至也骗倒过圣人孔子。据《吕氏春秋》记载,孔子听说周文王特别喜爱嚼菖蒲,自己也跟着效仿。怎奈菖蒲味道刺激难忍,每次服用的时候都要缩脖硬吞,孔子坚持了三年才习惯。
不过孔子享年72岁,这在春秋时期确实可以算长寿了,不知道有没有菖蒲的一份功劳在。
唐云《玩蒲图》
虽然菖蒲助长生是妄言,但它确实有身清目明的功效在。
东汉的《神农本草经》中记录了365种药物,按照功效分为上、中、下三品,而菖蒲超过菊花和人参,列为于上品草类之首,足见其在古人心中的地位。
菖蒲气味清香,古代文人点油灯看书时,容易被烟雾熏眼浊脑。这时吸一口蒲叶,可借清气驱散混沌。
张大千《菖蒲》
作为长寿和醒脑的灵草,菖蒲自然也深受民间喜爱。
人们把四月十四定为菖蒲的生日,在这一天为它们修枝剪叶,并特意取来海水浇灌,以使其色泽更清翠。在端午节,菖蒲和艾草一同被挂于门前,或放入香包,用来辟邪。
菖蒲后来传到日本,成为了五月节的供花。清少纳言极爱菖蒲,她在《枕草子》里写过,“端午节的菖蒲,过了秋冬还是存在,变得枯槁,只有香气却还是剩余着。”
若不是因为钟爱,谁又会念念不忘一阵芬芳呢。
菖蒲虽样貌朴素,却因其神性,早早就被纳入皇家园林培育。在六朝时期的《三辅黄图》中记载道,“汉武帝元鼎六年破南越,起扶荔宫以植所得奇草异树,即有菖蒲 。”
到了宋代,因为赏石之风的兴起,傍石而生的菖蒲也跟着受到了文人雅士的宠爱。
对蒲痴来说,菖蒲不仅仅是一种植物,更是共度岁月的友人。
陆游的隐居生活中,有两个慰藉,一是养猫,二是养蒲。
为了让他的菖蒲长得青翠茂盛,陆游还亲自在冬日打水浇灌,并称这是闲人的闲趣。甚至在醉酒归家后,脑海中念念不忘的事情还是“入门犹记露菖蒲”。
齐白石《菖蒲》
苏轼爱石,亦爱蒲。
他第一次遇到菖蒲,是二十九岁的时候。他如一个天真的孩童,欣喜地将蒲带回家,为其捡石头蓄清水,置于书案上,要它陪自己一同作文读书。
后来摆弄久了,就养出了心得。苏轼曾写过一篇《石菖蒲赞并叙》,先是夸赞一番蒲的可爱,顺便告诉大家养蒲最好配上几块石头,也就是他发明的著名的“附石法”。
当他路过蓬莱阁,发现崖边的数百枚弹子涡石时,如获至宝,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拿回去养菖蒲。
居廉绘
后来在苏轼五十七岁那年,又一次遭遇贬谪。他在广州的蒲涧寺,再次遇见了菖蒲,这时距离他第一次发现菖蒲已过了三十年,所有悲欢都已经消解于岁月之中。于是他提笔写下了《广州蒲涧寺》:
不用山僧导我前,自寻云外出山泉。
千章古木临无地,百尺飞涛泻漏天。
昔日菖蒲方士宅,后来薝卜祖师禅。
而今只有花含笑,笑道秦皇欲学仙。
蒲于苏轼,是挚友,亦是他自己。任凭风吹雨打,也清香如故
苏轼与菖蒲的友谊,说到底也算是淡如水的君子之交。但身为扬州八怪之首的金农就不一样了,在金先生眼里,妻妾朋友可以没有,但一定要有菖蒲为伴。他不但养蒲,画蒲,把书斋的名字用蒲来命名,甚至还帮菖蒲说媒。
在四月十四日菖蒲生日那天,金农特地用元代制墨大师林松泉的鹿角墨给心爱的菖蒲题了首诗。他唤其为“蒲郎”,先是放了一番彩虹屁,然后又意欲将南山下的“石家女”介绍给它,称“与郎作合好眉妩”。
金农《菖蒲图》
这还不够过瘾,金农想了想,又替“蒲郎”回诗一首。大意是老朽宁愿乱发蓬头,同瓦盆相伴,也不会结新婚。
一来一回,金先生玩得好不痛快。
只是不知这一声“蒲郎”里,有多少是唤菖蒲,又有多少是在诉说自己。
高濂在《遵生八笺》中将菖蒲分为“金钱”“牛顶”“台蒲”“剑脊”“虎须”“香苗”六种。现在多见的是“金钱”、“虎须”和“香苗”。“金钱”叶短而阔,说有檀香之气,“虎须”较为窄细,“香苗”最为尖长,可嗅到茴香之气。
养蒲,孤零零的一抹绿是单调的,因此蒲通常会与石搭配。在古人眼中,种蒲之石,首选是昆石。
《群芳谱》里记载道,武康石浮松,虽好扎根,却不足为奇品。羊肚石太咸,养不过冬。要用就用经过多年的日晒雨淋,已成纯白色的昆石,最为适宜。
爱蒲之人养蒲,总是一盆盆扎堆去养,摆成一片绿油油的,甚是舒适。据说苏轼在后院养着百盆菖蒲,而汪曾祺在小说《莱生小爷》中,也写道:“养上几十盆的菖蒲,好似神仙中人。”
蒲带来的最大惊喜,大概要属看到这株“千年灵草”开花之时。
菖蒲开花极为罕见,因此被称为吉瑞之兆。苏轼的弟弟苏辙就曾因为菖蒲开花特意写了一封信,告诉哥哥这个好消息。而金农干脆称菖蒲是“不逢知己不开花”。
其实金农的说法不无道理。菖蒲难养,高濂称“欲使其苗青翠,非岁月不可”。若没有长久的耐心,和足够的细致,不要提开花,连成活都是奢望。
尽管难养,文人依旧爱菖蒲。它不似兰的雅中带着高贵,也不似竹的雅中带着疏离。菖蒲的雅,是朴拙而天真,又强悍而坚韧的。苏轼说它“忍寒苦,安淡泊,伍清泉,侣白石”,生于野沟之中亦不抱怨,也不参与世间繁华,只是默默吸收日月精华,踏实成长。
张耒曾在《石菖蒲并序》里写过自己爱上菖蒲原因:
十月霜寒时,院子里的植被纷纷垂了头,只有石隙里的一抹碧绿还在挺立着,他向人打听一番,原来这株不畏严寒的小草,叫石菖蒲。
不为寸土的干涸所扰,也不因春秋变迁而低头,在艰难中茂盛生长,在经年累月中更加青翠。
如此柔弱、朴拙却强悍的,便是菖蒲。
来源:传承